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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檐归

作者:只零雨 发表时间:2023-10-17

《晚檐归》是一本由作者只零雨倾情打造的短篇纯爱小说,檐轻渡云奕舟是小说中的主角,晚檐归主要讲述了:他们这样的人当然会有肆意的人生,也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从未想过有天会陷入情爱中。

晚檐归小说
晚檐归
只零雨
未完结 | 来源:不可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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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檐归》精选

镜天崖下,有一玄都秘境,常年被白雾遮掩,且所居中人,无不是逃离红尘、追求世外桃源的乱世百姓,是以少有人发现其中奥秘,以至于现在近乎绝境。

云奕舟带着重伤的檐轻渡来到秘境已有三日之久,这三日他费心尽力上山拔草下海捉鱼,皆是为了治好檐轻渡身上的伤。

然而,今天却好似有所不同…

云奕舟一早就收好了洗晾的衣物,如今正值寒春,他拢了拢厚厚的毛垫,进屋时还特意压好了窗棂,结果还没转身,脖颈处就被抵上一把锋利的刃。

“…檐轻渡?”云奕舟轻声道。

身后的人一声不吭,云奕舟听他喘息声凌乱,猜想檐轻渡必是刚醒不久,所以与其同他讲道理,倒不如先用语言打乱他的思维。

“不要硬撑,你身体扛不住的。”云奕舟缓缓放下衣物,他看着面前的窗花,忽而福如心至,试探着轻呼道,“…阿渡?”

随着这声轻呼落下,云奕舟明显感觉到身后人一瞬间的僵硬,他或许要撑不住了,就连温热的身躯都隐隐贴近了云奕舟的后背。

“把刀放下,阿渡,我不会伤你。你可以看看自己身上,你还记得你昏迷前的记忆吗?阿渡,是我救了你,是我带了你回来。”

脖颈处忽而传来一阵刺痛,云奕舟蹙了蹙眉,压下心头不安与躁动,他动作缓慢地伸手触碰着檐轻渡的手,便立刻感受到了这双手的厚重。

檐轻渡没有阻止他的动作,或许是觉得不值一提,然而很快,云奕舟的动作让他心头一震——云奕舟丝毫不惧他的敌对,两个人指节相缠,以一个十指相扣的状态。

“我救你回来,医好你,养好你,可不是为了让你来伤我害我杀我。”

檐轻渡嘶声道:“所以呢?”

云奕舟收紧了十指,“我不求荣华富贵高官厚禄,但既然你的命是我攥回来的,你也应该好好爱护自身…”

话音未落,脖颈处的刀哗然落地,云奕舟一愣,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身后突如其来的沉重身躯压得直扑桌面,一时间连脸都难以抬起。

这是…晕了?云奕舟难以置信,只见檐轻渡紧闭双眼,嘴唇绷紧成一条线,正急促地呼吸着。他的身上缠了分明的绷带,眼下正稀稀拉拉地留着半红不艳的血滴子。

不对,这是…发烧了!云奕舟瞳孔骤缩,心道难怪寒春天里光着身子还这样高的温度!

好容易翻过身来,只见檐轻渡那层如同涅槃凤凰的皮肉,从每一寸青筋脉络都被浴火清洗冲刷着,不仅仅是烫,还愈加的红。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云奕舟心急似火,一把扯开他身上为数不多的衣物,四处翻看寻找有没有被自己遗漏的伤口,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对了!云奕舟抓过他手臂翻看,檐轻渡像是长年习武的,然而肌肉并不太格外暴起,而是通体线条都很流畅。

只见他手臂内侧,有两个极小的波浪状的纹身,颜色极黑,且极为刺眼。

檐轻渡皮肤不算白,但他臂弯处的这个也不像是纹身。云奕舟用灵识探了探,又回想了一遍自己以前看过的古籍,忽然之间,像是想到了什么,神情凝滞,心下恶寒顿起。

如果没猜错的话,檐轻渡臂弯的这处,乃是一枚“长生宿”的印记。

所谓长生宿,即是将两个人的命运牵连在一起,一人替另一人承受伤害,乃是一个十恶难赦、恶毒至极的阴招。

照这么看,檐轻渡大抵就是需要承受伤害的那个人,只是…究竟会是谁给他下的这个?

知道了原由,云奕舟反而没那么急了,他手里还捏着那处小小的纹身,神情恍惚。

良久,檐轻渡的呼吸也不再压抑急促,双眉微微绽开,像是终于熬过了这一场疼痛。

只是,被种下“长生宿”的人,哪里有会真正可以松懈的时候?

云奕舟叹了口气,不由自主的回想起那天——他满心的凌云壮志,准备来到明月楼一展宏图,却反被从山下跌下的檐轻渡砸了个满怀…男人的身上有浅淡到近乎于无的兰香,云奕舟抱住他的时候一头脑晕。

“我为你解,”云奕舟道,他俯下身轻轻抚平了檐轻渡的眉心,“但是有代价,代价就是你不能再像…”

再像以前一样,对自己毫不留情。

门口传来敲门声,云奕舟打开门,居然是一名年轻俊逸的青年人。看见他,云奕舟道:“你怎么来了?平日不是忙得很吗?”

青年人看他一眼,拎剑就要进屋去,忽而察觉云奕舟身上的气息,“是你。”

“什么?”

“是你把檐轻渡带走了。”

云奕舟闻言笑了一下,“师兄,我必须救他。”

“那你知不知道,你带走他救了他,会给师傅惹多大的麻烦?你以为你易个容变个装就能装成别人…”

“师兄,”云奕舟轻声道,“你知道,这百家要的不是檐轻渡,他们要的是明月楼消失。只要檐轻渡不会明目张胆的出现在他们面前,那些人不会去追杀他的。”

门外的青年人——宴靖枫苍白着脸,他道:“清风一早告知了其他几家,眼下潇溪与小族门派皆带人来捉拿他,奕舟,你觉得你的选择做的对吗?”

云奕舟动了动嘴唇,他看到了宴靖枫的身后有一条浓白寒雪的路上,正压着一道道人,步伐沉稳,皆为修士。

宴靖枫道:“快走吧。”

“……”

云奕舟二话不说,关门提剑捞包背起檐轻渡,还待再摸个斗笠,头顶铮然传来狠厉的剑气,直冲他们俩!

宴靖枫上前扛过剑气,定睛一看,四面八方的人好似骨头都在血液里浸泡久了,浑身戾气居然那样重!

青容城有一座小山,名叫青容山,青容山下有一间民宿,几个摊贩,一间茶铺,和一家酒庄。

平日里青容城内来往人群,没事喝喝小酒听听书,早起耕耘晚归歇,城内不算太大,行走其间,灯火辽阔,如一盏不避世的神龛。

近些天来,这间神龛被许多不速之客打扰了往日的安和娴静。

青龛民宿楼下不时有小二的招呼声,其中夹杂着交错的脚步、碗筷碰撞声。行至二楼,楼下的喧闹逐渐远去,只剩一条长长的走道。

云奕舟拎灯开门,整个人都要与黑夜融为一体。

屋内燃着一点烛光,云奕舟快步走到床边,灯光照亮了床上的人——檐轻渡全身上下都蒙着三四层被子,惟有露在外面的一张脸布满汗水,此时正气短且虚地喘着气,好似下一秒就要断了似得。

“……”

云奕舟上前扒拉扒拉被子,纳闷地想,出门前气还没虚成这样呢,怎么上个街回来就这样了?难不成是被子太少了?

忽然间,手腕被人死死攥住,云奕舟嘶了一声,只听耳边传来一道压抑的声音:“你要闷死我…”

云奕舟像是这才看到了檐轻渡鬓发处的汗湿,尴尬地抽了抽手腕,讪讪道:“稍等、稍等片刻,这就掀了。”

檐轻渡半睁着眼,眼睁睁看着云奕舟三下五除二地剥了那足有三四层后的棉被,而他早已被汗水与热气浸湿的身体这才感受到了久违的凉爽,终于半死不活地吐了口气。

耳边传来云奕舟幽幽的声音:“你一个人睡两个人的床?”

“……”檐轻渡翻了翻眼皮,没吭声。

云奕舟看出他的意思,不多纠缠,抻了抻腰身,转身拎起茶壶与布巾,笑了笑:“这样吧,我给你擦擦身上,换件衣服,等你舒服点,再跟你聊一聊。”

说完,便大马金刀地坐下,在檐轻渡企图杀死他的眼神里扯开了他的单衣。

自从前不久被暴露了檐轻渡还活着的消息,云奕舟这一路可谓是过五关斩六将,一面顾及檐轻渡,一面与众人抗衡,又要四处奔波,连多喘一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尤其是当云奕舟发现檐轻渡死心不改地想对他动手后,云奕舟怒其不争地将人定了身放在屋内自己出去打探情况。

待到擦完,已是一刻钟后了。

楼下吃喝完的人已在上楼,云奕舟听到声响,停顿稍息,又将目光转回到檐轻渡身上。

传闻话本里只要有两人单独在一起,就会被打扰。

门“嘭”的一声被撞响。

…话本诚不欺我。

话本里还说,他们一旦打扰,就会打扰到底。

果不其然,撞门的人不但没收敛,反而愈撞愈凶,大有你不开门我就死磕下去的意思。

云奕舟当机立断,踢翻水盆丢下布巾,掀开檐轻渡的被子,在他丝毫没有挣扎的动作里脱下了自己的外套,两个人肌肤相贴,只剩一件单衣贴着肉。

就在此刻,木门被楼下小二着急忙慌的打开,门口站着稀拉人群,云奕舟缩了缩身体,和檐轻渡还未凉透的胸膛颈窝处以一个极其巧妙的位置错开。

门口爆发出了一阵热闹,被窝里云奕舟极轻地抬一抬脸,先前那灯不知被踢到哪去了,四周一片黑暗,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一清二楚地看到了檐轻渡的的轮廓,和他的眼神。

云奕舟有点想笑,在这放肆又隐秘的方寸之地。

人群不知何时已走光了,门也被仔细的店小二关上了,云奕舟躺了片刻才慢吞吞爬起来,他没下床,翻了个身,错开檐轻渡的肩膀。

“我要和你谈一谈。”云奕舟闭着眼睛说。

檐轻渡瞥了他一眼,胸口的热量还未散完,好似还压着那么沉甸甸的一个人,柔软的皮肉混着锐毅的骨头,就连心口都在压抑地跳动着。

“说。”檐轻渡道。

“我知道你是谁,檐轻渡。”云奕舟一针见血,“你要什么?”

檐轻渡冷冷瞥他一眼,笑意讽刺,“怎么不说让我以身相许——不过就算你说,我也不会答应。”

云奕舟本也只是逗逗他,一听这话,立刻来了劲,翻身面向着檐轻渡,饶有意趣道:“为什么?”

黑暗之中,所有感觉都被无限放大,云奕舟感觉到檐轻渡的呼吸声愈来愈近,然而等他出手的那一刻,脖颈已被一把攥住,紧紧压着床榻。

“我有问鼎之心,我要翻云覆雨这江湖,要那负我的千万人全都向我匍匐求饶…你何德何能的本事,要我因着一命之恩,一生委于山河?”

每说一句,他的掌心便收紧一分,云奕舟不敢硬拼,只能尽可能地平稳呼吸,如同江河决堤大坝,城池即将沦陷的最后一刻,檐轻渡还是松开了手。

甫一松手,云奕舟便一根针戳上他的穴位,不住咳嗽:“你以后肯定娶不到老婆!”

一层被子被甩过来,“——我不会再让你回去明月楼,步那檐高啄的后路!”

檐轻渡动不能动,骂不能骂,撑了片刻,还是闭上了眼。

昏迷前的最后一幕,是云奕舟披散着的发,和他那半张被照亮的侧脸。

檐轻渡心道,他得想个办法,离开这里…

苍苍的天渐渐燃起亮光,竹叶青从遥远的天幕处簌簌震颤,早已在百家修士的“讨伐”里塌陷至尾声的明月楼废墟里,爬出来一个女人。

这女人一袭破烂黄衫,腰间影影绰绰地挂了块碎玉,依稀可见“潇溪”二字。

她颤抖着抱住自己,连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发出。短暂的耳鸣里,女人缓缓站起身,一个踉跄,忽然被人扶住了。

微黯的天光里,一个年轻的白衣男子正逆着光站在女人身后,神情淡然,向她微微一笑。

男子轻柔道:“姑娘,烦请您休息片刻。”

话音未落,他不待人反应过来,便以手做刃,横劈向那女人的脖颈处,而后轻飘飘地接住了她。

“恕晚辈冒犯了。”

男子从那女人的掌心里摸出一张纸条,这纸条不知放置了多久,又因为长时间被紧握着,已有些泛潮发黄,然而上面的字迹却工整清晰,显现端庄的三个字——檐高啄。

男子的眼神一暗,指尖无意识地摩裟着纸条,喃喃道:“檐、高、啄…”

怎么又是你?

不过片刻,他收起纸条,又不知从哪摸出来另一张纸条塞进女人的手心,四处看了看,终于走向密林,隐密了身形。

呼吸平缓的女人慢慢睁开了眼,低头一看,檐高啄早已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却是——云奕舟。

.

“——你这样没有用。”

云奕舟盯着面前闭眼歪头的檐轻渡,自从昨晚开始,他就一口不吃一口不喝,一声不吭。

云奕舟深深吸了口气,压抑住心底的烦躁,尽量平缓心情,稳声道:“你现在不吃不喝有什么用?等到你要死的时候,我还是会掰着你的嘴给你灌进去,不过那时便不会是眼下的素肴佳餐了。”

“如此,你还是不肯吃?”

檐轻渡坐如钟,两眼一闭,活像一尊入定的佛像。

按道理说,他的人早该到了,为什么现在还没来?檐轻渡难免感到心烦气躁。

难道…是独一那边?檐轻渡眉头一跳。他没有太多时间了,明月楼早已覆灭,倘若不能抓紧时间统筹消息,那他母亲的惨死…

他必须复兴明月楼!

民宿楼下,有一二小客浅声交谈,目光不时游移到他们身上。云奕舟拉了拉斗笠,长长的白纱隐约遮挡他的面容,然而自门口的角度望去,哪怕披着白纱,也遮不住他男子的身形。

云奕舟拨弄着碗筷,忽听门外一阵极低的脚步声,沉稳、整齐。云奕舟动作一顿,立刻翻身拎起檐轻渡,皱眉道:“真是闻香不如拾臭来。”

他一起身,屋内那并肩的两人也立刻起身,从腰兜内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来,神情冰冷。

前后夹击!云奕舟睁大眼睛:“谁打架这么耍无赖…”

话音未落,云奕舟便一脚踢起身旁的木凳向其中一人,膝盖弓起砸上另外一人,那人反抓他脚腕欲摔向地面,云奕舟双腿交缠起那人脖颈,腰腹腿部用力,耳边便传来了一声骨头碎裂的声响。

——嘭!

云奕舟吃痛地弓起腰背,那被反踢回来的板凳重重砸上他后背。云奕舟踢起脚旁短刃,正欲上前,忽见门外人群逐步逼近,又听头顶断续脚步声,云奕舟咬咬牙,捞起檐轻渡,不忘回头冲那男人发狠话:“你给我等着!”

他一头冲破纸窗棂,与身后的檐轻渡一同跌进民宿后的小河里,湍急的河水快要淹没下巴。檐轻渡却不知这是不是他的人,然而此刻情况紧急,来不及多想,他道:“解了我的针,你我合作。”

云奕舟眼见那群人愈来愈近,回头看一眼檐轻渡,竟还有心情开玩笑,“你猜我解不解?”

“——他们往那边逃了!巷子口、民宿酒庄——还有那条河,各派几人去查!”

“他们来了。”云奕舟忽而贴近了檐轻渡,斗笠脱落,白纱黏湿在脸侧,眉目被河水冲刷得鲜艳明烈,如覆了层亮膜,竟颇有些水中妖精之模样。

脖颈处的郁结忽然消散,檐轻渡立刻反应过来,他解针了!

檐轻渡呼吸不稳,平复再三,还是猛然伸手,直取云奕舟脖颈!

“——有完没有!”

云奕舟抓住他的手,檐轻渡还不待开口,便被拉进了一片碧波清河,原先只以为不太深,没料想水下竟有一人之空余。

耳边的声音隐隐约约听不清了,四周都是水,好似被灌满一样,感受不到任何的实物。檐轻渡挣扎着向上,忽感面庞被一双手轻轻捧住,面前没有呼吸,他却觉得自己感受到了那喷洒在鼻息间的热气,柔软潮湿,他寻求本能附和云奕舟。

我要待在这里,还是离开?檐轻渡恍惚的想,其实…呆在这里也很好,而且,他也不是不能反击云奕舟…可是…檐轻渡深深闭了闭眼,可是,他还要为母亲寻得真相,他还要证明自己,并非庸庸无能之人。

檐轻渡,你怎能因这一己私欲,便妄想摇身一变成为个清清白白的人?难道你忘了你曾经那令人作呕的模样?

“铮”!

横空一剑,一把森冷长剑霍然坠落,云奕舟用尽全力推开他,胸口被划破,溢出长长一道血气。檐轻渡猝然睁眼,连串水波冒出,云奕舟浮在对面,静静的看着自己。

“檐轻渡!他在那里——”

就是这刻了。

檐轻渡毫不犹豫地拔剑而出,然而云奕舟比他动作更快,拽着檐轻渡跳上案,丝毫不管身上的伤和身后人手里的刀。

不知已多久,云奕舟终于放缓了脚步,停在一间不知何处的破败古屋前。

檐轻渡提着刀,站在他身后,看着云奕舟推开面前的门。

扑面而来的是厚重的灰尘、霉气,仿佛几百年没有人住过了,每一个角落都散发着年轮的气息。

云奕舟进了门,难以出声,扶着门就呕出了血。

他终于久违地感受到了疼痛,冷风含着磨砂般的痛楚冲击着他的感官,云奕舟随手一摸,指缝处都浸满了血迹。

门外檐轻渡向着门内的云奕舟举起了刀,寒光烁烁,锐利明亮。

云奕舟闭了闭眼,嘶声道:“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该说不愧是明月楼主吗?即便被万人打压,也还是不缺最忠心耿耿的人…

“檐轻渡,”云奕舟低声道,“檐、轻、渡,你我曾相识。”

见那刀锋停歇片刻,檐轻渡的神色虽带疑惑与惘然,然那刀锋所向,却是分毫不改。

“……”

云奕舟走进一步,露出脖颈,细长却不柔弱,并非是能被獠牙一口咬断的。

檐轻渡眯了眯眼,手上冷刃泛光,铮然折射“兰下”二字。

他猛然向着那鲜血淋漓处冲去——

“——住手!”

临仙楼内,两人面对着彼此。檐轻渡黑衣落拓,血气顺着衣摆下滴。

“你太冒失了…”柳独一叹了口气,目光在檐轻渡身上打转,最终停在了腰间的短刃上。

门外一个人影都没有,四下寂静得仿佛无人存在,檐轻渡随意坐在右侧的太师椅上,这些天来来回回波折壮阔得哪怕是铜墙铁壁也要累成个废人。

柳独一知道他累了就不想废话的习惯,遂也不多说什么,坐在另一侧,刚要开口,却蓦地捂住了胸口。

“怎么了?”檐轻渡翻身而起,几步跨至他面前,只见罗青披肩下,白色便衣缓缓渗出了血。

“不要紧…轻渡,听我说,天下大修并没有放弃追杀你,临仙楼能护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

柳独一轻轻贴近了檐轻渡的掌心,后者一愣,面色霎时冷峻,便听一声近乎低喃的声音从耳畔响起,如石子投入小溪,一圈圈涟漪荡开,檐轻渡再次看向了他。

柳独一摸了摸胸口,笑道:“只是不小心被刺到了,不必挂怀。稍后我自行处理。”

檐轻渡还待再说什么,却忽感手中柳独一的衣袍被不动声色地抽走,他动作一顿,看向面前低垂着眼睫、呼吸平缓,动作俱自然无恙的柳独一。

檐轻渡心头一动,一时难以言喻其中滋味,就好像是转瞬之间,柳独一变了一个人。

“去休息吧。”柳独一看向檐轻渡。

“…嗯。”檐轻渡走了几步,又忽而停下脚步,他的眼神沉沉落在柳独一身上,“独一,你知,我信你。”

柳独一摆摆手。

.

“还好…多亏小宴赶得及时,没让檐轻渡那厮有机会下重手,再偏一偏,那刀便直入胸腔了!”

帷幔外,师傅饱含怒意的声音不断响起,宴靖枫不时应和与劝慰,隔着一层门扉,声响缓缓散去。良久,云奕舟颤了颤眼睫,睁开眼看着头顶。

他现在随意动一动身体,便会感受到胸口至腰腹处被绷带厚厚包裹起伤口所带来的麻意与酸涩感。如虫蚁啃咬、百骨浸磨,令他疼痛难忍。

他并不是个怕痛的人,甚至算是个从拳脚刀剑里长大的孩子。但如果切肤之痛无可避,又何尝令他品到剜心之苦呢?

云奕舟下意识摸了摸胸口,那里微微凹陷,顺着平滑的绷带抚下去,隐约还能感受到这具躯壳之下心脏处的跳动,阵阵暖意从指尖传来,甚至让他感到发麻。

“…小舟。”

宴靖枫坐在了床边,视线落在云奕舟脸上,心内百感交集,似有千言万语欲道尽,然而最终,他也不过是轻轻拍了拍云奕舟的头。

宴靖枫道:“头发又长了,什么时候给你修一修?”

云奕舟转了转眼珠,没出声。

宴靖枫又道:“送你的兰下呢?”

云奕舟闭上眼,“丢了。”

“……”宴靖枫一愣,“没关系。师兄再送你一把。”

“小舟,等你养好伤,我就带你去临仙楼。你不是一直想去江湖吗?等去了临仙楼,你便有权力游历天下了。”

宴靖枫于心内默默道:你也不会再遇到檐轻渡。即便遇见,你也不会再记得他了。

“睡吧。”他给云奕舟掩了掩被角。

他坐在一旁许久,终于听到了云奕舟平稳安和下来的呼吸声,歪头瞧一瞧,小少年那密长的睫毛搭在眼帘下,如一道轻巧的小刷子。

宴靖枫心神一动,几乎有些难以自抑的悲伤满上心头,脑内跳出一个想法——假如他不做那些事,就一直这样,可不可以?

宴靖枫极深的叹了口气,他伸出手搭在云奕舟额上,自己却如同浸没在某种沉思里,进入了云奕舟的梦境。

甫一入内,就被冷风和鹅毛雪扑了个满头满脸。宴靖枫惊愕地望了望四面,不知何时,云奕舟的梦早已不再是枫林石英,而是一片寂寥沉阔的雪山了。

“——你来这里!靖枫,你来…”

风里传来云奕舟轻细的嗓音,那是少年时的他。

宴靖枫一愣,低头一看,腿上不知何时挂上了一个脸色苍白的小孩,努力睁大眼睛看向他。

那是…少年时的宴靖枫。

云奕舟的“靖枫”。

宴靖枫胸口沉浮,他几乎不敢置信,原来那么多年,云奕舟一直纠结、惦念、难忘而不舍的从来不是蓬莱、潇溪岚,而是曾与他提过这些东西的少年自己!

梦境是会随着入梦者与做梦者的心态而改变的,云奕舟那声呼唤还没落下,便被宴靖枫心内的翻江倒海强行切换成了入梦者的恐惧。

画面蓦然转换,风雪被一间充满冰冷气息的华贵大厅取而代之。

少年的宴靖枫跪在大厅中心,头埋到胸口,看不清神色,他的面前有个高大身影,两人一站一跪。

“…去拜春阁,改名换姓,你知道你该做什么。”男人长袍曳地,明月辉映其间。

宴靖枫深深握住了拳头,他看着少年的自己无力反抗,只能匍匐叩首。

而后,少年宴靖枫走出大厅,他转过廊桥,撞到了与师傅一同拜谒结果迷了路的云奕舟。

那时正是春风花语,甚至明月楼池里少见的养了两条清亮的金鱼,过堂风响亮。他同少年云奕舟撞上,竟不知是命运还是缘分的安排。

但无论如何,这短暂的相遇都不能改变命定的结局。

画面再度转换,这回变成了一间酒楼,戴着斗笠的云奕舟对面坐着一袭黑衣的檐轻渡,二人低声交谈着什么,忽而云奕舟笑了起来。

他轻快道:“我说过了,你我曾经相识。”

宴靖枫终于反应过来了。

这是云奕舟的梦。梦能反映一切,云奕舟是主观意识上将檐轻渡当做了少年时于明月楼相识的宴靖枫了!

如此,这一切都能够解释得通了。

可一旦想通了,有些事情便不能令人坦然接受了。

“…去拜春阁,改名换姓,你知道你要怎么做。”

“多亏小宴赶得及时,不然这狗崽子就没命了…”

“我说过了,你我曾经相识。”

“…师兄,我必须救他。”

宴靖枫脸色惨白,身形晃荡。终于,他狠下心,大步走进境内,五指并拢,不容置喙地抓过云奕舟,于他的额心处用力一击——

“忘了吧。”

不要给我最后一丝的念想。

明月楼与拜春阁百年为敌,誓不为友,这是整个修仙世家都知道的事。早年拜春阁与明月楼互相拜谒,

早在前明月楼主檐高啄登位前,拜春阁便是个不溶于修仙界的异类,不仅高山流水,师徒有名,而且人才辈出。

不入世的天才留于拜春阁撑起本家,这是拜春阁可以一家鼎力的原因。出世的天才名镇江河,无不得到重用、推举。

要想真正打败这样的世家,只能从内攻破。

然而,百年以来,无一人能做到推翻拜春阁,这个本可以独霸天下却归隐山林的世家。

是以,他们只能不断尝试,逐步攻破。

其中攻破欲望最为激烈、深刻的,就是明月楼。

“…所以,”檐轻渡低吟片刻,睫羽落下浅浅的阴影,越发显得他深沉不近人情,“你是要我去拜春阁,想办法灭了他们?”

距离“打着追杀名号实则私藏”的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天,檐轻渡也已经在一番收拾过后整顿了自己,那些云奕舟要花一段时间医好的伤口在几瓶丹药的作用下转眼光滑无痕,仿佛从未存在过。

檐轻渡会想起云奕舟,但也只是偶尔。

他偶尔会回想那天自己把刀捅进云奕舟的胸口,近在咫尺的云奕舟脸上怅然若失的神色,他的眼睛还直勾勾的盯着檐轻渡,嘴上却只字不言。

那把短刀,还是他从云奕舟身上偷来的。

檐轻渡摇了摇头,把云奕舟从脑海里挥出去,重新看向了卷轴,忽然,像是看到了什么出离奇的东西,凑近又看了好几遍,才道:“…前明月楼主曾寄托于蓬莱仙岛一封密信,旧物相杂,年岁颇久…”

檐轻渡缓缓皱起了眉,他不是没看过有关明月楼与各仙门、各家势力的卷轴,如果说蓬莱岛是百年难遇的人间隐士,那么明月楼就是驰骋九天的野心巨鹰。

这两家,光是矛盾就积压不止数年了,怎可能突然一夕之间变成了可以托付旧物的对象了?

“也许只是他打了个幌子。”柳独一道,他的指骨轻轻敲打着桌面,这是一个让檐轻渡感到莫名熟悉的下意识思索动作,然而他却极少在柳独一身上见到。

难以否认,尽管檐轻渡并不想、也并不愿意承认,在那段被众人穷追猛打的日子里,尽管一个不知身份来历的云奕舟口口声声说救了他,甚至为自己受了伤,檐轻渡也还是…

檐轻渡也还是在心底里留下了难以抹去的痕迹。以至于他现在历经死里逃生后,再见到久别重逢的故人,也还是第一时间心内疑神疑鬼,生怕被出卖报复。

而且,恐怕那时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云奕舟了。

柳独一见檐轻渡独自沉着脸不知在想什么,到底还是担心,开口道:“轻渡,眼下你已脱离众目睽睽,鲜有修士发现你踪迹。你打算如何?”

“…暂且不知。”檐轻渡揉揉眉心,疲惫道,“无论如何,我都得夺回明月楼,在此之前——”

在此之前,他得想办法打听一些陈年旧事。

他还欲再说,门外忽而传来两声低语,原是新来的弟子跟着师兄前来拜会师尊。

一名少年推门而入,为首的那个檐轻渡认识,是柳独一手下的二弟子,名叫棠雪青,是个异族少年。

棠雪青向着他们拜了一拜,无意露出了肩膀处的蝴蝶纹身,他道:“师傅、师…钟师兄,有几名资质上佳的弟子来会面,客下堂还未决定好安置何方,请我来请问师傅。”

说着,他还摸了摸头,“最近宴师兄不知跑哪去了,倘若宴师兄在的话,雪青便不必打扰师傅与钟师兄了。”

说完,他侧身露出了身后陆续而入的弟子们。

喜提新名的“钟师兄”随意一扫,本要翻书的手却在看到某个人之后忽然僵住。

那几个十几二十出头的弟子,个个长得且先不论美丑高矮,单从身形姿态而言,惟有两个靠近门口的最为打眼,站在这一排歪瓜裂枣旁边,就如同两株明亮、不依傍彼此的青松翠竹。

棠雪青注意到檐轻渡的停顿,顺势看去,顿时了然道:“那两个,一个来自蓬莱霞洲,名叫杨敏。一个出自拜春阁,名叫云奕舟。”

柳独一抬头看了看云奕舟,沉默两秒,脸上展露了难以言喻的茫然,他又看向檐轻渡,二人面面相觑。

这世上会有第二个拜春阁、第二个云奕舟吗?

檐轻渡动了动嘴唇,心内狐疑,云奕舟是嫌自己一条命不够用,不怕自己看到他又捅他一刀吗?

又忽然想起,自己现在已不是之前的模样,他如今戴着一张全新无二的易容脸,不再叫檐轻渡了。

难怪。

思及于此,檐轻渡难免感到些微的尴尬。

抬眼又瞧云奕舟,他整个人站在晨光里,从头到脚都镶被了层金边,听到动静,只是轻描淡写地抬了抬眼睫,恰好撞进檐轻渡的眼里。

他的伤这么快就好了?檐轻渡想。

一旁的棠雪青忍不住道:“两位…”

“我要入编外门弟子。”云奕舟道,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平稳和缓,“柳楼主已知在下出身拜春阁,做了关门弟子,不大有可能出离师门,如今来到临仙楼,只因我师兄的关照…”

“弟子只愿求得外门弟子的职务,解楼主心忧的同时能够游历四处。”

他这番话说的不卑不亢,既不抬高柳独一,也不贬低拜春阁,仿佛他只是随口一问,能够如他所愿是幸事,不能也作罢。

柳独一看向檐轻渡,眼角眉梢都挂着摇摇欲坠的四个大字——“你觉得呢?”

檐轻渡只用了瞬间的功夫便决定好了答案,他点点头。

“…雪青,将他二人收入外门弟子,其余人你看着打算,对了——趁着最近几日事多,先安排这两——”

“等等。”檐轻渡摸出短刃晃一晃,只见刀把之上,刻着栩栩如生的两个楷体。

“兰下”!

云奕舟瞳孔一缩,愕然的看着檐轻渡。

檐轻渡笑道:“我既为本门弟子,就当为师门献一份力。二位师弟初次来到临仙楼,我这个做师兄的不得自觉相助身旁、多多照顾二位师弟?”

这话一出,众人不由一齐看向他,眼里满是疑惑与愕然。

云奕舟盯着檐轻渡,心缓缓沉了下去。

但是…为何?

他明明…不认识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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