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若慈顾九渊》又名《无念雪色风月煞我》:我死的那天,是未婚夫婿的大喜之日。七窍流血伏于蒲团上,我对着蒙尘的观音像落泪,不解自己无愧天地,为何落得众叛亲离的结局。双目失明的我,听见门外马蹄声渐近,只能哑声哀求来人替我收尸,许诺来生报答。那人带着满身寒气走来,颤抖着将我抱起,一滴热泪滚烫地落在我眉心。初雪寒夜,忠勇侯捧在手心的十六岁小孙女,最终殒命这荒郊破庙。
《宋若慈顾九渊》精选:
佛堂内,炭火正旺。
太后跪在蒲团上,凝神静气。
我跪在她身边,诵念佛经。
「常修佛慧,具大神通,善知一切诸法之门,质直无伪,志念坚固。如是菩萨、充满其国……」
一个时辰前,宫女偷偷告诉我,顾九渊的母妃快要病死了,他是来替母妃求医的。
可是太后并不想管他。
太后有六个孙子,十一个孙女。
若要算上宫外那些王爷的孩子,恐怕要有几十个孩子叫她祖母。
这里头,不乏天生聪慧可爱的、会看眼色的。
而顾九渊性格冷漠倔强,又背负着白虹贯日不祥之兆,从来没讨过太后欢心。
太后不想帮他,在情理之中。
可我想帮帮他。
因我前世许诺过,若有来生,我会报答他。
佛堂内、菩萨前,我不想做个毁约之人。
门外,雪越下越大。
北风呼啸,窗棂被拍打得哗哗作响。
窗外那长跪不起的人影,似是体力不支,身形晃了一晃。
我诵经的声音不由得停顿了一下。
太后似有所觉,朝我望来:「累了?歇会儿吧。」
她缓缓起身,我连忙去搀扶她。
太后伸手摸了摸我的脸庞,说:「皇帝冬狩,猎到一只鹿,送给了我。难为你陪我吃素那么久,今日早些回去,我让御厨给你炙鹿肉吃。」
我看了看窗外,终于忍不住开口:「五皇子在外面跪了快半天了。」
太后不在意地瞥了一眼,唤来兰汀姑姑。
「让他回去吧。」
我和兰汀姑姑一道出门。
风雪太大,吹得我快睁不开眼。
顾九渊仍旧跪在雪里,浑身僵硬,已经成了个雪人。
兰汀姑姑一板一眼道:「太后请五皇子回去。」
他没有起来,声音沙哑,重复着同一句话:「我母妃病重,朝不保夕。求太后可怜,延请御医。」
兰汀姑姑仍然说:「请五皇子回去。」
顾九渊深深低下头,面容似有绝望闪过,一字一句发问:
「我母妃素来良善,生平最大错处就是生了我。倘若我死,她能不能得救?」
少年身无长物,想要救自己的母亲,能捧出的最值钱的东西,竟然是自己的性命。
飞雪漫天,静而又静。
兰汀姑姑沉默良久,目光怜悯。
良久,她轻声道:「五皇子,宫中的账,并不是这么算的。」
风雪中,少年闭了闭眼,嘴角轻轻扯了扯。
那是个近乎惨淡的笑容。
然后他不再请求,双手撑着雪地,挣扎着要站起来。
他跪得太久了,双膝早已僵硬。
勉强站了起来,却又差点摔倒。
我抛了伞,一把扶住了他,脱口而出:「我送你吧。」
少年的手腕几乎没有温度,冰得让我心惊。
顾九渊烫到般缩回了手,睫毛覆雪,语气也似雪寒凉:
「多谢宋姑娘,我自己能走。」
我也不恼,只说:「我和你顺路,不是特意送你。」
兰汀姑姑亲自捡起油纸伞,递给我,像是要说什么。
我接过,先开了口:「姑姑晚上记得给太后炖枇杷雪梨汤,今晚太冷,明日她喉疾该犯了。」
兰汀姑姑静静注视我片刻,和蔼颔首:「姑娘有心了。雪天路滑,姑娘看好脚下的路,莫要摔了。」
她话里有话。
我能懂,顾九渊更懂。
刚出宫门,他便漠然开口:「宋姑娘请回吧。」
我只说:「我们真的顺路。」
少年目视前方,声音沙哑又疲倦:「菩提小筑与栖霞宫南辕北辙,我还是知道的。」
我意外于他对我的了解,仔细想想,却又了然。
太后最宠爱的名门贵女,他就算无意结交,也会有所耳闻。
我想了想,说:「那我会一点点医术,你知道吗?」
顾九渊猛然抬头看我。
那双寒星般的眼睛里,清晰映出我的模样。
就好像在黑暗中跋涉太久的旅人,堪堪见到了一点光明。
他终于卸下了防备。
我有些心疼,却只是歪头微笑:「五皇子,请带路吧。」
栖霞宫失宠多年,连宫墙的颜色也暗淡一些。
此地连炭火都稀缺,门窗紧闭,却攒不出多少暖意。
偌大的宫中,连一个宫女也不曾见到。
林妃躺在榻上,盖了一层又一层的被子,手心仍然冰凉。
莫名其妙地,我想起了自己临死前的场景。
一样地冰冷空旷。
一样地寂寥绝望。
只是,那时顾九渊赶到了。
而现在,我和顾九渊一起赶到了。
悬腕搭脉,我其实只是半吊子。
昔年祖母生了一场病,大夫来来往往,我也跟着学了皮毛。
林妃的脉象涩而无力,兼有如盘滚珠。
是沉疴,却也有凶猛新病。
林妃不知何时醒了,脸庞浮肿苍白,漆黑的眼珠直勾勾地看着我。
顾九渊蹲下来,轻声说:「母妃,这是……」
忽然又停顿,像是不知道该怎么介绍我。
我接上:「我是女医,来为贵人诊病。」
林妃抓住了我的手,凄声:「我就知道,陛下还没忘了我……」
她被病痛折磨得衰老憔悴的面容,在提及陛下时,竟然流露出了类似少女的天真。
顾九渊别过了脸,目光中有一丝痛楚,被我发觉。
我轻轻拍了拍林妃的手,哄她:「陛下让您好好休养、好好吃药,等您病好了,他自然来看您。」
林妃又含混地说了什么,沉沉睡去。
廊下,寒风如刀。
林妃的脉象在我心头萦绕,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顾九渊似是看穿了我,平静地说:「宋姑娘但说无妨。」
我轻轻叹气:「林妃娘娘的身子,怕是挨不过这个冬天。」
顾九渊闭了闭眼睛,隔了很久,说:「于她而言,也算解脱。」
烛火暗淡,少年的影子投在地上,极脆弱,极孤单。
我忍不住问:「那你呢?」
他看我,漆黑的眼眸中满是疑惑:「我?」
我忍下心中酸涩,问:「倘若世上最后一个在乎你的人也走了,你怎么办呢?」
他怔住,许久,淡淡说:「从前如何,以后便如何。」
我摇了摇头:「恐怕你身不由己。」
随着年龄的增长,任何一个有可能继承皇位的皇子,都会被卷入权力斗争之中。
无论争与不争,他从前经历的那些折辱与痛苦,往后只会愈演愈烈。
甚至,难保性命。
顾九渊似也听懂了我的话,长久沉默下来。
他笑得自嘲:「可是宋姑娘,我这样的人,一直都是身不由己的。」
一阵风吹来,烛火熄灭了。
四周变得蒙昧暗淡。
顾九渊起身要去拿火折子,我拉住了他的衣袖。
少年回眸看我。
天光从窗缝照出一线,偏偏宠爱他的眉眼。
他漆黑的眼眸中有征询、有抗拒,却没有甩开我的手。
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顾九渊,你有什么愿望吗?」
直呼名讳,如此不敬。
而他并不计较,只是笑笑:「实现不了的。」
我没有松手,执拗看他:「说出来,万一能实现呢?」
他摇了摇头:「算了。」
他抬步要走,我却不肯放手,狼狈地摔在地上。
顾九渊一滞,弯腰拉我。
我却不肯起来。
我握住他的手,固执追问:「你才十六岁,不该活得如同垂暮老人。你一定有你的心愿,你若不肯说,谁又能来帮你实现呢?」
少年被逼到穷途末路,终于流露出了一丝丝的血性。
「我要白虹贯日变作吉兆,我要栖霞宫真正沐光浴霞,我要这天地都匍匐在我的脚下——宋姑娘,谁能帮我实现?你吗?」
空旷的院落里回荡着他铿锵的字句。
顾九渊的眉眼似是有火焰燃烧,气息锋利得像染血的长刀。
可下一秒,他望着我,又笑得凉薄。
「宋姑娘,倘若你是来试探我的真心话的,现在就可以回去禀告了。只是,我的真心话,不值钱的。」
原来他仍旧认为,我对他别有所图。
是啊,他是受尽冷眼的小狼崽子。
遇到温暖时,只会疑心其中是否有陷阱,绝不会相信那其实饱含真心。
我深吸一口气,抓住了他的手腕,仰头看他。
那是一个仰望的姿态。
而我即便是在佛前,也未曾这样虔诚。
「顾九渊,不管你信不信……我是来帮你得偿所愿的。」
少年眯起眼睛,忽然弯下腰来,注视着我的眼睛。
似审视,也似探究。
他衣襟上清冷的雪松气息,主宰了我的五感,让我只能沉溺在他漆黑的眼眸中,一遍遍想起我人生尽头的画面。
你知道那是怎样的孤单绝望吗?
众叛亲离的时候,只有你,与我素昧平生的你,赶来见了我一面。
我不知道在那之前你我有过什么样的因缘,而我也注定找不到答案。
可顾九渊,我答应过的,若有来生,我必然报答你。
而现在,正是我的新生。